令人側目的意念先行獸《M,1987》

令人側目的意念先行獸《M,1987》

令人側目的意念先行獸《M,1987》

  • 2019-07-27

中華戲劇學會專欄藝評人: 陳伊婷                                                                                                                                                         

演出團隊:人力飛行劇團

觀演時間:2019 年  06 月 29 日 19:30

觀演作品:《M,1987》

觀演地點:剝皮寮演藝廳(臺北市萬華區康定路175號)

劇照提供:許斌攝影,人力飛行劇團 提供

 

劇場工藝存在於社會的邊陲,一如老剝皮寮整復過的少女街區,被大廈高樓給包圍。閃爍流盪拼貼,這臺北歷史的古老核心,與學校、課本裡講的東西格格不入。燈幡光燦的廟宇,四周恆是遊民的漂流之地,他們黯尋一方躺下,依舊引來多數的側目與嫌惡,是一種無法控制的可悲姿態,生命無光明可點。這是前來《M,1987》觀眾於演前即啟動的 內/外 錯置狀態。

 

 

1987年是臺灣解嚴的重要歷史印記,當年5月「河左岸劇團」【1】導演黎煥雄根據陳映真的短篇小說《兀自照耀的太陽》推出了同名作品於新象小劇場演出,用反覆出現的片段語言和意象,呈現日據時期臺灣中產階級意識和下層階級的苦難;同年10月河左岸與筆記、環墟三小劇團,一起參與王墨林所策劃的《拾月》演出,刻意選在國家兩廳院正式啟用的當天,在淡金公路錫板站搬演,凸顯小劇場界對於整個社會迎接「現代化」的反諷。【2】32年過去,M是導演黎煥雄的代稱,從上文所述1987年的兩個劇場作品中,各自擷取部分整合為《M,1987》,與新世代創作者崔台鎬和吳子敬協作演出。逼32年後的觀眾必須開放自己的想像,揭露人類從未自歷史裡記取的教訓。無所不在的意識形態,強迫接受單調、是非分明的價值,阻卻凝視社會、了解周遭的自然衝動。2019年搬演1987年的作品,並非要標榜前衛、經典,可能是適合,亦或是提醒,提醒1987年的社會、小劇場曾經的有過的血肉質地。

 

 

文學與劇場的換喻

戲以《拾月》打頭陣,錄像、劇場的重疊錯置,演員呢喃的獨白,帶著批判眼光審視體制的公民,「反叛 / 反抗」的精神思考。而劇場裡的《兀自》明顯地是向映真精神致敬,因此還是得說點陳桑。從文學的角度看,理性的、討論式的語言,遠比情緒性感受式的寫法,起的早長得快,但思考類的文學式樣,即使常被政治力強行截斷,卻也無法阻攔轉向禁區恣意遍長。出生於鶯歌小鎮的陳映真,從三0、四0年代的文學禁區汲取養分,在時代的推擁下茁壯開花!「陳映真精神」是個龐大無法即時梳理的脈絡,但其影響力卻能在不同際遇、不同場景下,昭示現實如何腐蝕威脅理想,並揭開理想的最大敵人,不是迫害、不是磨難,是庸俗的幸福,這是文學與社會的換喻方式。

 

換喻基本上是一種空間的想像,它與隱喻不同。換喻不直接說主題,而以相鄰近的東西替代。雖說當今劇場非威權時代,可以直接叩問社會現況,但這種若隱若現的替換與想像比其他東西更具挑逗性。《M,1987》裡嗅到了幸福現實與內在不安的躁動換喻。

 

 

幸福的不安與躁動

現實的庸俗幸福,一如《兀自照耀的太陽》裡小鎮的醫生一樣,拉起自家的窗簾,讓留聲機裡的音樂歡快的徜徉,品嘗好酒跳跳探戈,當他不再感受到外頭貧窮礦工的痛苦時,也與女兒小淳真純的心靈徹底的脫開了。中產階級的邪惡,不在做了什麼壞事,而是封閉了人原本該有的不忍人之心,看見了假裝看不見、無所謂。陳映真的許多小說,和順卻不留餘地的挑動這份罪惡感,逼曾經參與虛偽現實生活裡的人們,為自己而哭!

 

《M,1987》裡「兀自照耀的太陽」沒有小說容易閱讀。它使用反敘事的結構,以拼貼反覆出現的隻字片語、聲響、集體姿態、意象,來刺激觀眾。身著白洋裝躺臥於長桌的小淳,與前來弔唁的父母親友,素樸優雅的衣著,乾淨的皮鞋與跟鞋、幾把木椅、咖啡杯。鄉下仕紳、淑女們齊整式機械化舉杯、放下,喝咖啡的過程;傾斜45度的坐姿意象;摔地、坐定再摔下再坐定,看的觀眾惴惴不安。肅穆凝重的黑靨氛圍,劇場的節奏靠的是演員的聲音動作、姿態佐以部分燈光與音樂來展現。明顯不是主流的親和劇場風格,卻成功的用符號化的圖像程式、節奏帶出文本的深層反省。

 

 

非語言性意象劇場與觀眾的距離

鍾明德《臺灣小劇場運動史》云:「這種強烈的社會關懷和批判意識,使得河左岸的後現代劇場演出激烈地掙扎於晦澀的意象/物質性語言,和清晰的訊息/文字性意圖之間。」【3】他們要作品成為改革社會意識的工具,而非消費主義的商品。

演後座談有觀眾誠實提問:「我看不懂這齣戲!相信大部分的人也不知道在演什麼!」、「看戲前是不是要先做功課?」「編導想要表達的是什麼?」「會不會怕票賣不出去?」等相當實際面的問題。筆者也反問認真耽讀的自己,是對M的1987有強烈的同理,還是觀劇當下有了某種神祕的愉悅—–直觀的樂趣。

當劇場嘗試以不同的方式走出舞臺和社會的框框,靈活地回應有關歷史、政治、環境、哲學,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等問題時,身為觀眾要提醒自己,不需要為了讀懂創作者的意圖而感到焦慮,拒絕囫圇吞棗惡補文本的質洞。藝術作品的另外一層意義,是幫助看到生活中隱而未現的東西,用既狂烈又細膩,細膩又狂烈的方式,讓本不被注意的事物凸顯出來,引領觀者走向自我道德意識的幽黯海域。

 

黎煥雄於演後座談云:「當年也不知道為什麼而反抗。」

而我慶幸在這多數人懵懂幸福的故事國度裡,關鍵年代中,2019年的人力飛行劇團願意承辦一場晦澀意象的豪賭,賭現當代觀眾在閱讀1987的種種拘執時,亦可贏獲體察自我生命中、現實景況裡的換喻關係。提醒我們現今所擁有的一切,和那麼多被視為理所當然的事情背後,都是有來歷的。並且有機會去理解、閱讀,曾經為了這些結果而發揮過影響的人、事。一如戲的開始,將新聞畫面、歷史影像、劇場實錄透過斜角黑白投映,強力推波出的歷史迫力,預告這場精神分裂性的直觀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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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河左岸劇團,成立於1985年春天。該團前身為《文社》的現代詩社團,初期的作品是「將讀詩劇場化」,之後改編陳映真的小說作品演出,劇作大多與文學作品關係密切。

【2】《拾月》內容包含馬奎斯《伊莎貝在馬康多看雨的獨白》、《獨裁者的秋天》、愛德華多•加萊亞諾《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和文革時期寫實主義短篇小說集《反修樓》與陳哲鵬詩作〈星的樣子〉,並加入《哈姆雷特機器》的原創劇本。

【3】鍾明德《台灣小劇場運動史:尋找另類美學與政治》(臺北:書林出版有限公司,2018年2月),頁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