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正義?《島》

何為正義?《島》

何為正義?《島》

  • 2019-06-04

中華戲劇學會專欄藝評人:   楊儒强                                                                                                                                                        

演出團隊:EX亞洲劇團

觀演時間:2019年05月03日(五)19:30

觀演作品:《島》

觀演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劇照提供:EX亞洲劇團提供

 

被囚者的人生如何見?被囚者有愛嗎?被囚者的愛源自何處?甚至,被囚者為何?因何被囚?囚至何時?或許,我們可以藉由荷裔南非劇作家亞朵‧佛佳德(Athol Fugard)的作品,EX亞洲劇團製作的《島》中,窺見一斑。戲,從海潮聲開始,接而警鈴大響,燈光轉動,兩名演員的身體表演帶領觀眾進入囚犯所在的島嶼。被囚者的生活艱苦。老唐和小馨,這兩名同居一室的囚犯,和所有島上的被囚者一樣,每天到採石場進行消磨意志的勞動。一人挖洞,一人填沙。老唐努力地挖著洞,小馨將一鏟一鏟的沙,倒入老唐正在挖的洞中。時間在無意義的勞動中,流逝得很慢。他們在烈日下臭汗濕身,卻需要謹守囚場的時間規範,以免受罰。

 

然而,在星月無光的時間流裡,老唐有件大事。他精心準備著一齣希臘悲劇《安蒂岡妮》,預劃在囚場的一個慶祝會上表演。因此,老唐需要小馨的幫助。他需要小馨穿上女性的服飾,掛滿海邊撿來的貝殼,扮演安蒂岡妮。老唐自己扮演國王克里昂。面對這個邀約,小馨的心裡是抗拒的。但同囚一室的他又已經先答應了老唐。在穿上衣著,迎來老唐的訕笑後,小馨生氣了。他堅決拒演到底。在兩人僵持不下時,老唐被帶走。老唐的判決更正,再過三個月他就可以離開囚島了。小馨也把扮演作為餞別禮,終於願意幫助老唐,完成《安蒂岡妮》的演出。故事在老唐和小馨的日日倒數中,來到了《安蒂岡妮》上演的時刻。在安蒂岡妮和克里昂精彩的對話後,強光亮起,戲落幕。

 

這是個陰鬱又精彩的戲。海潮聲引入聽覺,觀者又從強烈的燈光中感受到老唐和小馨身上的濕黏。聽覺和視覺的共震,讓觀者幾乎能聞到那股海水與汗水交疊的鹹。這個鹹,就是社會。殘酷又嚴苛;苦澀又煎熬;鬱悶又濕黏。觀者可以猜到,老唐跟小馨有極大的可能是冤獄。戲,提出了一個比較靠近情理的立場。叩問法律,在度量刑罰標準時,參考的依據為何?在戲中,觀者透過不同的夜晚,讀到老唐和小馨各自對家庭的思念。妻子的等待、女兒的笑容、黃昏的晚餐、沙灘的遊戲……。當魚書不至時,兩人的焦慮和恐懼僅能在黑暗的囚室裡彼此傾訴。卻又在回榻獨處時,逐漸加深。

 

同樣的,觀者也在老唐和小馨的身上讀到了關於自私和群體的辯證。當兩人被視為一組時,一人犯錯,兩人受罰的連坐法,讓他們不得不在任何行動前考慮另一人的感受。這種牽制的行為,在囚島外的社會裡,更是常見。所以,更新和創新、辦法和方法、突破和打破,一一在社會中不同的囚室裡窒息而亡了。在洗鍊的舞臺空間中,演員的表演搭配燈區的明滅,帶領觀眾開拓想像,抵達角色身處的世界。這是很值得讚許的。空間的布局和懸吊塊狀籠子的裝置,都能強化演員在劇場裡不同位移帶來的象徵意義。最終,創作者把戲推到了《安蒂岡妮》表演的登場時刻。帶有原始色彩的衣著,讓安蒂岡妮和克里昂的形體非常搶眼。觀者甚至可以從兩位演員的衣著上讀到臺灣原住民或南非部落裡的視覺符號。這是服裝設計師極為大膽的選擇,讓戲中戲《安蒂岡妮》從視覺上,直接獨立成為一段戲劇個體。另外,在色調的處理上,安蒂岡妮和克里昂又與被囚者老唐和小馨原先的衣著同屬一種紅褐棕的色塊裡。服裝設計雖然大膽,卻與戲文結構處處關聯,很是成功。

 

在原始的希臘戲劇中,演出者皆由男性擔任。《島》的戲中戲《安蒂岡妮》,則由小馨詮釋這位因埋葬親兄而被判處死刑的女子。男性的軀體仿作女性的身體線條,安蒂岡妮在此便自然地帶有一股剛毅。當她面對國王克里昂的指控時,她用她沉穩又堅定的聲音告訴陪審團(觀眾),她的決定來自於人性。她高聲地說道:「我所分享的不是恨!是愛!」觀眾似乎需要站在正義的這端思考,究竟什麼是正義?什麼是法律?管束和刑罰真的是最佳的治理方法嗎?那在刑罰之後又該如何預防罪惡再現?這樣的情節脈絡,使得前段戲劇裡的空間塑造又被翻了出來。我們在聽覺上除了海潮,還有清楚的〈綠島小夜曲〉。很顯然,創作者要把老唐跟小馨和綠島的歷史過往進行連結。此時,島嶼、坑洞、採石場、烈日勞動、月夜海潮聲,都成為了站在臺灣歷史基底上的紀錄。觀者隱約感受到政治犯和冤獄的連結,對正義的反思開啟了跨越時空的同情和憐憫。

 

亞里斯多德在《詩學》中強調「哀憐」與「恐懼」是悲劇重要的淨化作用。觀者清楚地存有對於角色的「憐」。當同囚一室的獄友老唐帶回消息,三個月後自己就可以離開。小馨的歡喜伴隨著嫉妒與抱怨。他甚至認為,日日倒數的老唐讓他討厭。老唐的自由是臭的。小馨的遭遇是值得憐憫同情的。但「懼」卻也是小馨所獨有的。他不知道老唐離開後,會是誰被送進這個囚室。他不知道自己這輩怎能不能離開這座囚島,還會不會跟老唐再見面。他不知道自己的家人在外面過得如何?他僅能請老唐代為探望。戲的結尾是《安蒂岡妮》。老唐和小馨人生的後續發展,觀者不得而知。如同站在當代的你我,僅能從歷史的資訊中翻得綠島上囚犯人生的冰山一角。戲劇引發思辨,觸及歷史,藉故事訴人間。EX亞洲劇團在臺北製作《島》,將臺灣的歷史和文化元素,熔鍛進南非的劇作文本,讓當代的觀者有機會帶著更多的反思離開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