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活下來之後-《叛徒馬密可能的回憶錄》

在活下來之後-《叛徒馬密可能的回憶錄》

在活下來之後-《叛徒馬密可能的回憶錄》

  • 2019-04-03

中華戲劇學會專欄藝評人:林哲立                                                                                                                                                                             

演出團隊:四把椅子劇團

觀演時間:2019 年 03 月 02 日 19:30

觀演作品:《叛徒馬密可能的回憶錄》

觀演地點:國家戲劇院

劇照提供:四把椅子劇團提供,秦大悲攝影

 

《叛徒馬密可能的回憶錄》被創作出來的意圖其實已經很明顯的能被解讀出來,從編劇所刊登於2019年台灣國際藝術節節目冊的文章中。比起倡議什麼,從自身角度去提問,反而是此劇最重要的核心價值。【1】此劇記錄了1990年後,雞尾酒療法已使得愛滋病患的平均壽命與常人無異,然而病患得以活下來以後,該如何面對生命中因疾病而生的種種問題?透過從2015年開始的田調,編劇將許多的相關議題討論寫入劇本中,劇中的討論不見得正反相對,卻也顯現出她希望能超脫政治正確,帶領觀眾進入更細緻的分析或建設性的批評。然而這樣看似涵蓋範圍完整、正反觀點並立的劇本,在劇場呈現中會出現什麼樣的問題呢?首先,編劇由於做過深入的田調,深知其水之深,亦或是已作過功課,欲訴說之事物太多,因此對於材料無法適當裁剪,造成了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故事情節無法聚焦,第二個則是大幅影響劇情節奏。而這兩個問題,也影響了角色建立的難度,以及導演去處理戲劇節奏的挑戰性。

從時間線的角度來看,整個故事所訴說的方式的確是非線性的、跳躍性的,然而從故事的織度來看,這部劇其實是線性的。故事由阿凱的姪女均凡擔任串起整個劇本的骨幹人物,她透過由阿凱轉交的馬密日記,陸續找到曾與甘馬之家相關的人物進行採訪。對我而言均凡就像是線,這些角色的記憶就像是串珠,編劇透過這樣的手法試圖將其串成一個圓。然而,這樣的手法造成所有角色彼此的連結都十分薄弱,除了三位男主角外的角色也並無被完整的建立,他們的存在只為了形塑出一小段歷史或是提供一個非感染者觀看愛滋病患的視角。

劇情的節奏也因為這樣的串聯方式,零散破碎的記憶造成情緒無法累積,再來,對白的資訊量也是影響節奏的關鍵。當臺詞較長的時候,代表其中有較多的細節需要去被接收、消化、理解,因此速度是緩慢的;臺詞較短時,代表其中的資訊是比較直覺性的、被設定好的,因此速度是快速的。【2】在馬密中,編劇放入了許多希望能教育大眾的資訊,例如:只要服藥傳染率就會很低、不要自行停藥不然會使病情惡化、亞洲人得愛滋很少會長卡波西式肉瘤。有些角色內心的想法,也被寫入臺詞被說出來,例如:均凡一直看著自己的鞋子,然後跟阿凱去散步那段,編劇將均凡內心的話用獨白的方式說出,另一旁的影像卻放著少年均凡與阿凱叔叔正在散步的對白。這樣子過於仔細的劇本寫法,也許能夠將創作者想表達的盡量清楚表達,然而卻減少了留白的空間,略顯囉嗦。

這樣的囉嗦手法也延伸到了最後一幕,當所有演員都就坐,均凡即將播放紀錄片,舞台的白色框如同投影機鏡頭,向觀眾席射出強光,心中本為這個手法暗暗叫好,以為演出將結束時,卻播了一段由四種素材構成的紀錄片,這些素材分別是:被採訪人的訪問片段、台北市街頭兩位男子一同乘坐摩托車、同志相關遊行影像、看不輕面孔的三位男子在海邊玩耍。首先,先前由攝影機即時投影至舞台上的畫面,應該就類似於讓觀眾一同觀看被均凡所攝影出的內容,因此根本沒必要再被放一次。再者,這個紀錄片也不是均凡所拍的紀錄片本身,是個示意影片,牽強的將此演出跟劇院外面的社會現實作連結。這樣的手法實在是很粗糙、牽強,不但拖扯戲劇節奏,也將好不容易在劇院中營造出的時空,瞬間摧毀。

先前兩個問題,也直接影響了演員的演技,要不是只用漂亮的聲音將臺詞念過,再不然就只是演出刻版印象,角色無法從演員自身骨肉中生長出來。均凡就是個最好的例子,整場的演出都非常不自然,不管是咬字或是情緒。【3】她在說話時,聲調是存在的,但是聲音表情是平面的,對我來說,演員本身的不知所措,來自於對自身動機的不確定。例如:為什麼用紀錄片的形式去記錄一切?記錄一切以後希望達到什麼目的?對於阿凱跟馬密抱持著什麼樣的感情與態度?這些因素都會影響著她在聽到或是訴說關於他們的一切時,會有什麼樣相對應的情緒反應。很可惜的是,在她身上我什麼都感受不到,於是我幾乎整場戲都將她當作Google小姐,把詞念過去就得了。其他角色,也都只是演出了那些身分的角色應該有的樣子,例如:從美國回來的珍妮就是演出了一個ABC的刻板印象,志工AB就是分別演了一個乖乖的志工,小遙就是一個有點男人婆的女同志。唯一好些的就是馬姐跟孟孟,然而孟孟的特殊腔調卻非常說服不了我,他這樣子的說話方式來自怎樣的一個背景呢?或者只是想要表達出一種很三八的感覺?若是這樣的腔調設定並無意義,為什麼不能好好說話?最後則是所有人都變老了,為什麼只有馬密沒有?這些最基本的表演問題,不論是演員或是導演,都應肩負起相當的責任。

導演許哲彬的確對於舞台、影像、物件的應用十分擅長,<戀人的速度>中,運用旋轉舞台、即時錄投影創造了一部甜蜜戀愛的MV,在夜店與轟趴被逮時,運用攝影機的特性創造了彷彿就在現場的畫面;馬密遭感染那晚,運用馬姐與男友雙手交疊的影像與聲音,呼應了馬密和朋友肉體上的交歡,最後用鮮紅色暗示了感染;馬密在教會和團契兄妹聚會時,背景音樂播放著聖歌,腦袋內卻充斥著跟阿凱為了內射而爭吵的話語。以上這些手法都具有創意,甚至能堪稱高明,然而戲劇的本質終究必須回到表演上。剝去了這些華麗外衣,是否還能靠著演員將故事說好?

「怎麼都沒有電影演『我們這些人』活下來的故事啊?」劇中的甘口這樣說著。簡莉穎創作了這個劇本,確實紀錄下了在2000年至今,臺灣愛滋病患在得以活下來以後所面臨的種種難題,然而此劇的涵蓋議題甚廣,僅將問題淺淺觸及,便拋向觀眾。這的確是創作者的初衷,紀錄與提問,然而掀起一片波瀾以後,除了將這些兩難攤向世人,其最終目的為何呢?只是為了尋求更多的討論與可能,卻仍然沒有答案嗎?這似乎也是創作者的兩難,如同得以存活下來的感染者們,當生命不再受到威脅,靈魂又該如何找到出路?

註解:
【1】簡莉穎,<劇作家的話>,2019年TIFA《叛徒馬密可能的回憶錄》節目手冊(臺北:國家兩廳院,2019)
【2】Thomas, J. Script analysis for actors, directors, and designers. (Oxford: Elsevier. 2009) P.264
【3】郝妮爾:〈讓你恨的神,與你不能愛的人《叛徒馬密可能的回憶錄》〉,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336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