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鬥下的「朱權/程嬰」相照映 -《1399趙氏孤兒》的戲中戲

權鬥下的「朱權/程嬰」相照映 -《1399趙氏孤兒》的戲中戲

權鬥下的「朱權/程嬰」相照映 -《1399趙氏孤兒》的戲中戲

  • 2019-06-07

中華戲劇學會專欄藝評人:  柯香君                                                                                                                                                           

演出團隊:正在動映有限公司

觀演時間:2019年 5 月 4 日(六)19:30

觀演作品:《1399趙氏孤兒》

觀演地點:大稻埕戲苑

劇照提供:正在動映有限公司提供

 

「歷史以違背歷史的戲劇手段呈現,成為不同政治(與反政治)意圖的武器,甚至左右了觀眾對於歷史的認識。」【1】

元雜劇《趙氏孤兒》是一齣大家耳熟能詳的歷史劇作,《1399趙氏孤兒》則是立基於此,由李季紋以「舊典新詮」角度創新改編之劇作。然而如何於一部傳承久遠的經典劇作,走出屬於新世代的審美魅力,考驗著編劇對於《趙氏孤兒》的多元詮釋與演繹。從《左傳》到《史記・趙世家》,從紀君祥到馬約瑟,從中國到歐洲,《趙氏孤兒》成為元雜劇流播最為廣遠的代表劇作,超越了地域空間限制,穿越了古今時間長流,直至今日,在電影、戲劇舞臺上,依然可見對《趙氏孤兒》多元向度之觸角延伸,仍不斷持續豐厚著《趙氏孤兒》的內在底蘊。正所謂「經典的可貴就在於不同時代皆具照應當下的價值」【2】,因此,有教忠教孝的《趙氏孤兒大報仇》,有嚴厲批判程嬰「愚忠之舉」的林兆華(2003年),以及歐洲伏爾泰以道德消弭仇恨暴力的《中國孤兒》(1753年)【3】,而《1399趙氏孤兒》所演述的則是明代寧王朱權心目中「雪裏梅花」【4】的《趙氏孤兒》。

《1399趙氏孤兒》並非單純演出《趙氏孤兒》,而是以「戲中戲」的虛實藝術手法,讓「歷史」與「歷史」透過重疊進而相互照映,譜出一齣跨時代的《趙氏孤兒》,以「朱權/程嬰」二人內心幽微之情感聯繫,共同引發一場政治權鬥下所造成的犧牲。全劇將時空限縮於1399年「靖難之變」的那一夜,朱權與三位優伶,在漫漫長夜裡,共同上演了一場「護主救孤」的戲碼。明朝權變,寧王朱權被其兄長燕王朱棣軟禁,脅迫其簽下檄文,為其效命。這一夜,三位家班伶人,來到皇宮內苑,表面上是受命做場,但實際上卻是來監視寧王,並誘使寧王簽下檄文。寧王朱權與優伶各自揣懷心思,透過《趙氏孤兒》的點戲登臺,引燃的不僅是朱權「以虛作實」【5】立場的宣告哀呼,同時也是三位伶人「忠誠反叛」的各自表述。

表面上以「戲中戲」呈現「以虛作實」,但目的卻是「以實作實」,將「先秦歷史」、「元代雜劇」、「明代政變」三者交融於紅毯氍毹,層層堆疊起歷代情感,讓朱權與伶人游移於「現實/虛幻」、「忠誠/背叛」,彼此之間相互照映。「戲中戲」是貫串此劇最主要的藝術手法,因此「出戲」與「入戲」之喬段安排便顯得十分重要。《趙氏孤兒》僅是外在框架,何處是觸動朱權情緒,引燃火線進而出戲,則是劇作最重要的伏筆策略。然而就整齣劇作來看,顯然二者之間的內在聯繫是不足的。究竟朱權選擇演出《趙氏孤兒》背後的心境為何?程嬰為存孤而不惜犧牲自己的孩兒並陷害忠良,然而反觀朱權,卻深陷於政治迫害之中,不僅宮苑四周軍隊嚴守,還有那被囚禁在北平府中的親人。朱權知道自己已無路可退,那早已寫下的檄文,其實已說明了朱權抉擇自身命運的去向。然而粉墨登場的程嬰,不過是朱權想在晨曦來臨之前,一吐胸中之憤懣,以戲慰藉心中被兄長權鬥逼迫的哀傷。程嬰的捨子全忠,想必朱權是盼也盼不到的,因此矛盾的情緒張力,成為朱權出戲的爭扎。如程嬰質詢著老丞相公孫杵臼,「你是否會背叛我」,此時雪中梅雙膝一跪,一聲「老爺」,直指了朱權內心的焦躁與不安。此外,在角色的互動中,往往埋下了伏筆,但卻又戛然而止。如朱權與戲班的關係,與三位伶人的互動究竟為何?都有待進一步深化。

本劇除了以「戲中戲」對應朱權那一夜的心境轉折之外,更想透過戲班的演繹程式,帶領觀眾回到元明時代戲班家樂的營運狀況,以及亙古時倡優所奉行的「諷諫告諭」。【6】朱權對於戲曲是熟悉且貢獻良多,尤其《太和正音譜》的完成,表明了自身與當時戲曲界的良好互動。而在明代的政治氛圍中,走入戲曲世界的另一個用意是向上位者呼告自身忠誠。明初藩王政策帶給上位者極大威脅,諸藩王為保全身家,只好託身修道或逃避於戲曲宴樂之中,而朱權亦深受影響。因此當麒麟豹拿著戲單「請王爺點戲」,從《漢宮秋》、《單刀會》,到最後選定北曲大戲《趙氏孤兒》,朱權不僅熟悉戲齣,還可以重新編排角色,從而寄寓不同的情懷意蘊。

「古路新戲齣」是本劇作另一個藝術策略,回歸朱權與傳統戲曲的緊密關係。首先在場次安排上,以「四折一楔子」為結構,讓舞臺上的《趙氏孤兒》彷彿回到元雜劇最原始的演出樣貌,精簡而俐落;其次,重塑元明時代的戲班營運狀況,僅以四位角色登臺演出,如實呈現當時戲班的角色配置與運用。讓四位演員分別飾演十三個角色,不僅極力模擬元代《趙氏孤兒》的演出,更在於發揮演員之技藝,因此安排了跨行當的角色轉換,以及出入戲過程的情緒傳釋。如江亭瑩一人分飾四個角色,包括劇中的戲子雪中梅、戲中戲莊姬的「正旦」,以及公孫杵臼、趙勃的「正末」,跨行當的挑戰演出,成為了本齣戲的另一個藝術亮點。從旦角到末角,是莊姬對程嬰的托孤,亦是雪中梅與朱權的戲曲淵源(雪中梅:「承蒙王爺賜名雪中梅」),更是公孫杵臼表示護孤的決心。又,天時秀(許麗坤)的「韓厥/屠岸賈」,一正一反,是天時秀著急的心態展現,一面是被脅持的親人、戲子生命危在旦夕的預備反叛,一面則是戲齣教化的忠孝節義、以及對親王的忠誠表述。

在劇場空間設計上,特別以舞臺為內苑官邸,開場與結束,演員分別由觀眾席步入舞臺與退出舞臺,彷彿宣告著即將上演的不僅是一場戲,而是一場真實的人生,舞臺上的戲齣是一場又一場的人間世事縮影。不論是「歷史/歷史」、「歷史/當代」,編劇嘗試藉由經典《趙氏孤兒》尋找另一個新出口,無關乎「教忠教孝」,亦不是批叛「愚忠愚孝」,而是忠義背後的矛盾與爭扎。摘下髯口的那一刻,回眸的那一瞬間,是朱權面對現實的醒悟,亦是朱權對於忠義的另一層了悟。回首氍毹場上程嬰的忠義兩全,怎能不令朱權感慨萬千。「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當時不盡情,過後空歡喜。」【7】此詩句貫串全劇,成為了與元雜劇的隔空對話。在政治權鬥視角下,《1399趙氏孤兒》嘗試以元雜劇《趙氏孤兒》承載著寧王朱權內心的囹圄困境,即便在情感照映上略顯薄弱,然而做為「舊劇新詮」以及「古路新戲齣」的回歸,此劇仍是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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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99趙氏孤兒》節目冊,李季紋「創作說明」〈風月無常主,古路新戲齣〉。

【2】《1399趙氏孤兒》節目冊,徐亞湘「戲劇顧問的話」〈亦新亦古的《1399趙氏孤兒》〉。

【3】伏爾泰:《中國孤兒》(1753年),又名《中國孤兒:五幕孔子道德劇》。

【4】明代朱權:《太和正音譜》,〈古今群英樂府格勢〉:「紀君祥之詞,如雪裏梅花。」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頁26。

【5】曾永義:《中國古典戲劇的認識與欣賞》臺北:正中書局,1991年,頁310。

【6】許仁豪:〈國王的弄臣,亦或伶人的君主《1399趙氏孤兒》〉:「試圖從伶人的身不由己頓悟自己的安身立命之道。」(表演藝術評論台)

【7】元代紀君祥:《趙氏孤兒大報仇》:屠岸賈上場詩云:「人無傷虎意,虎有傷人意,當時不盡情,過後空淘氣。」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頁2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