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重失衡的刻骨銘心《江城子》

比重失衡的刻骨銘心《江城子》

比重失衡的刻骨銘心《江城子》

  • 2019-04-08

中華戲劇學會專欄藝評人:游富凱                                                                                                                                                              

演出團隊:楊儒强

觀演時間:2019 年 03 月 10 日 14:30

觀演作品:《江城子》

觀演地點:大稻埕戲苑

劇照提供:大稻埕青年戲曲藝術節提供,陳宥崧攝影

 

看完戲,不免想起日前知名的國片《誰先愛上他的》,同樣是以妻子的視角帶領觀眾挖掘丈夫的過去,才發現丈夫在婚姻中出軌的對象竟是另一個男人。然而,《江城子》不是在探討一段「三角關係」裡的誰對誰錯,而是把相同的題材置於時代的動盪與混亂下,人被丟在歷史裡面攪;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糾葛,不再是日常生活裡的小情小愛,更多是被歷史重量堆擠層疊出的刻骨銘心。

 

《江城子》共分七場,敘事採用現實穿插過往的倒敘方式,以妻子徐詩慧(陳敬萱飾)前往上海尋找丈夫王威凱(林璟辰飾)的舊情人胡志鴻(徐挺芳飾)為主線,一方面回溯王、胡二人過往的相處片段,另一方面凸顯徐、胡二人從情敵的憤怒、怨恨、忌妒,到最後的相互諒解這一關係的轉變。劇中角色歷經日本侵華、國共內戰、國民政府撤退來臺到開放兩岸探親,時序橫跨六十多年;編導要如何在有限的舞臺時間內,如何安放如此龐大的歷史敘事?演員是否有能力詮釋由年輕到老的角色狀態?這不僅考驗著編導的敘事能力,也考驗演員的表演功力。

 

編導楊儒强在節目單中強調,《江城子》是一齣「戲曲劇場」的作品──將戲曲導入劇場的新型態作品。以此反觀演出,所謂戲曲劇場,是以戲曲為元素,以劇場為表現形式,戲曲所挾帶的程式性與審美特徵,不再是作品的主體,而是須導入劇場的眾多元素之一,如戲曲音樂與程式表演如何與現代歌曲、現代舞、舞臺劇表演和多媒體投影等其他元素,統合於一整體的劇場美學形式與風格之中。

 

事實上,這樣的概念想法不算新穎,更算不上新形態作品,且看近幾年大稻埕戲苑的「青年戲曲藝術節」,以及戲曲中心的「戲曲夢工場」計畫,都不乏有類似的作品;然而,個別作品的差異仍在於,編導要如何安排各元素在作品中的成分比重、擺放位置和建構彼此對應關係。

 

以《江城子》而言,導演在第一場安排徐詩慧演唱歌曲〈一甲子的思念〉,而後緊接兩位戲曲演員的【吹腔】;相同模式重複三次,以歌曲和戲曲區分三人的人物關係與不同的情感表達方式,如兩位男主角的感情是曖昧而含蓄,徐詩慧對丈夫的愛是濃烈而外顯,如此編排已巧妙地為該劇訂下基調。然而,也由於區分的如此清楚,導致在情感銜接與敘事上經常產生斷裂。

 

若進一步思考,這種斷裂感似乎來自於現代觀眾對於戲曲和現代歌曲的熟悉度和接受度不同,需考量的是,當戲曲與歌曲併置的情況下,各自對於抒情敘事會產生何種效果?以戲曲的部分來說,京、崑在劇中的使用即有所差異。在第五場「逆旅殊途」裡,林璟辰飾演的王威凱以【二黃散板】、【嗩吶二黃導板】、【二黃碰板】接【嗩吶二黃原板】等豐富的板式變化,唱出戰場上與摯愛生死離散的心情,但仍不如徐挺芳在第二場裡一氣呵成的「林沖夜奔」來得精彩深刻。這背後凸顯的問題在於,戲曲(尤其崑曲)的人物情緒、性格、身家背景和角色心境全在唱、念、做、舞中,在時間的淬鍊作用下,透過長期的舞臺實踐,已形成一套完整的表演形式;單就京劇在《江城子》的使用情形來看,僅以「唱」作為主要表現形式(且不論某些片段具有「革命現代京劇」的身影),在新編文本和編腔沒有為演員提供表現機會,或是演員自身火候不到時,對於觀眾來說不免感到無味與突兀。反觀現代歌曲,能夠依靠旋律動聽、詞句感人,觀眾便能進入演唱者/劇中角色的內在心境,融入當下的戲劇氛圍。

 

現代歌曲的強勢與優勢,在《江城子》裡完全壓過戲曲的部分,如第四場王威凱以【西皮流水】唱出要為愛獻出初夜的心意時,緊接著徐詩慧以歌曲〈初夜〉唱出自己與胡志鴻唯一的那一次初夜情形。編導在此對比兩組人物的情感與慾望,雖然令人印象深刻,但同時也削弱了胡、王二人的情感厚度,被留在觀眾心裡的,更多是徐詩慧內心的忌妒與難堪。

 

若從表演上來說,更是如此。兩位京劇演員在現代戲的表演上略顯生硬,尤其要表達極其細膩的情感時,如兩人相互調情、擁抱的場景,都變得尷尬而僵化。陳敬萱飾演的徐詩慧,在表演上游刃有餘,節奏與情緒轉折掌握得宜,其中演唱四首歌曲(〈一甲子的思念〉、〈遺忘記憶〉、〈初夜〉和〈命運齒輪〉),皆十分動人;與其說陳敬萱的表現亮眼,倒不如說是兩位戲曲演員在戲曲部分未有發揮,現代戲部分又顯露破綻,如此卻也造成《江城子》在整體敘事和表演上的失衡。此外,現代舞的使用,因未能與兩位戲曲演員整合在一起,以至於時常出現演員演自己的,四名舞者淪為布景,或是努力表現某種莫名的戲劇情境與氛圍,而造成畫面上的混亂與干擾。

 

楊儒强的《江城子》,引借蘇軾於夢中思念亡妻寫下的〈江城子〉,將蘇軾悼念亡妻的生死之情、千里之情和夢中之情,轉化為劇中兩位男主角徐志鴻和王威凱的情感内在連結。然而,在看戲的過程中,不斷困擾我的問題是:為何是〈江城子〉?直至全劇結束,心中仍未得到解答。

 

以第四場的「戲臺夜話」為例,原是建立兩位男主角與全劇主題關係的重要場景,但見兩人各有一本《東坡樂府》作為定情之物外,王威凱僅說了一句:「那是一種很濃的情感欸!」但蘇軾思念亡妻的情感何以濃?如何濃?與劇中角色有何關係?都未能有深刻地描寫,少了角色對「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詮釋與解讀,終也看不出這闕詞與兩人愛情的內在情感連結為何;反倒是舞臺布景的使用,如第一場以投影方式打出詩詞,以及右舞臺掛了三幅寫有書法的白綢,彷彿都在強調、提醒觀眾,該劇與蘇軾〈江城子〉的外在關係。

 

如果說,蘇軾的〈江城子〉表現出一種濃厚的情感,詞句:「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和「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或許才是真正具有戲劇性的動人時刻。劇中的王威凱最後因失智症而忘記所有的人、事、物,甚至是自己,但他唯一記得的就是那本《東坡樂府》和胡志鴻;試想一下,王威凱最後若是真與胡志鴻見面,是否也會因病症而有相逢未識之憾?

 

全劇雖以王、胡二人的情感歷程為主線,並穿插驚心動魄的歷史時刻(如國共內戰、紅衛兵場景),但編導選擇以徐詩慧的角度,凸顯在一段關係中,身為一個「外人」的尷尬處境與孤獨;說到底,徐詩慧才是每天與胡志鴻相看不識、相顧無言之人,才是劇中真正的悲劇人物,但這一點卻被龐雜的歷史敘事,以及同性之間曖昧不明的「刻骨銘心」所沖淡。當徐詩慧唱著:「命運的齒輪面前,你得低頭」,坦然面對是否真的是徐詩慧人生裡的唯一選項,抑或只是一種逃避?